生活的勇者

夜幕降临，途经医院时，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楼，总有种说不出的情绪，这些情绪中夹杂着惦念，因为有很多同事还在加班，他们或是坚守在岗位上，或是正在巡视病房，或是奋战在手术台旁，展开无声的生死之战。

我是一名放射科诊断医生，看上去日复一日、固定不变的工作，总让人觉得，这个以电脑为伴的岗位，可以远离医院中的那些残酷和生死焦灼。然而，当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的时间越长，就越觉得，即便很少与病患面对面交流，但对于来检查的每一位病患，我还是没有办法抛开所有的情感，完全置身事外。我常常对着电脑，因一纸结果的不同，心跟着病患或起或浮，或悲或喜。

      时光缓缓流淌，岁月在每个人的心里刻画下细细的痕迹，这些痕迹便是过往我们的感动、喜悦、忧思、悲怆等情绪。我在这个岗位工作了十年，十年间，我开出了数不清的诊断书，一份份结果中承载着多少家庭的幸福和苦难，而我至今仍然记得一位病人，偶尔想起，便清晰浮现在脑海中。

      那天，我正值夜班，天下着很大的雨，刚将电脑打开，隔壁登记台的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。我过去一看，是一位年轻的男患者，他手里捏着检查单，冲我咧嘴一笑，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湿了，额头的头发也黏在脸上，黝黑的肤色，洁白的牙齿。“医生，我做检查！”他说着把检查单递了过来，递单子的那双手直接撞进了我的眼睛。怎样形容这双手呢？有点像老树皮，黝黑沧桑，手指边、虎口处都皲裂了，看上去，像是四五十岁劳动人民的手，跟他的年纪完全不符。我心下了然，这双手的主人，是个饱尝生活艰辛的人。

“你好，已经给你登记过了，请到CT机房门外等候。”我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的神色，夜间一般都是急诊的病患，但是在他的脸上，我看不出任何焦急不耐的神态，也看不出痛苦的模样，反而脸上洋溢着淳朴热情的笑容，还真是有点特别。当我的同事给他做完检查之后，我立马在电脑上打开他的CT影像。可当我看到图像的那一刻，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，这是位肺部肿瘤患者，图像上肺部那团小小的阴影，让人感到沉重。推开诊室的门，站在外面等候的，只有一人，赫然是刚才那位年轻的病人。

他接过报告单，看着上面的诊断结果，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，他有些不敢相信，“医生，我这是……”我点了点头，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一些，希望他别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，“肺部有个小阴影，可能有个东西，不过你也别太害怕，先去找急诊医生看下，如果是良性的，问题不会太大！”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安慰而放心，继续问我：“那如果是恶性的呢？”我心里有些苦涩，作为医生，我自然明白如果是恶性肿瘤，那么将十分凶险，甚至危及生命，可我知道，若是连医生都乱了阵脚，那患者的内心一定会土崩瓦解，所以我必须让自己看上去乐观沉稳。“你不要太担心，先去跟医生沟通一下，等其他检查结果出来再说，你要相信现在先进的科学技术，也要相信医生，病情还没有确定前，不要自己吓唬自己。”

他抹着眼泪走了，我坐在电脑前久久不能平静，脑袋里仍然是刚才与他交谈的画面。在知道自己有可能有性命之虞的时候，他落泪了，不断重复着：“家里没有我不行啊，父母都老了要有人赡养，我还有两个孩子……”这样的时刻，他竟然没有担心自己的生死，而是无法放下肩上的责任，让同样为人父子的我动容。我在心里盼望着，希望最后的结果是良性的，希望这个家庭能得以支撑，希望他能像之前一样，露出真心淳朴的笑脸。

半年的时间慢慢过去了，自那天起，我再没有见过这位患者。

又是一个下雨天，我做出一个诊断，是个肺部肿瘤手术复查，手术效果非常好，这让我忽然想起他，不知道他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？会像这位复查的患者一样幸运么？我有些迫切的将目光移到患者的姓名上，这一眼终于让我放下了心中的牵挂，那种感觉就像是心上有块沉重的石头一下子被拿开，轻松、喜悦、欢快。

当我亲自将复查结果递给他的时候，他的脸上便挂着之前那样的笑容。他也认出了我来，显得很惊喜。我告诉他，“你恢复的非常好，但是要注意休息，不要从事太繁重的工作，还要记得定期复查，千万不能大意。”这些他都一一点头应下，表情很是郑重，他说自己的身体很重要，一定会听医生话，好好休养。

这次，他是笑着走的，不时回头向我挥手，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眼前。我重新回到了电脑前，认真对着一个个检查做出影像诊断，我知道在诊室外，所有的患者都像他一样，等待着，期盼着，所以我必须认真严谨地诊断，并保持自己的温度，因为医务人员一个不经意的举动，可能就会暖了一颗心，热了一家人。

张信辉

台州市中西医结合医院放射科主治医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