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位ICU医生。
现实中每个ICU室里除了急危重患者外,都会有那么一两个长期卧床的“老病人”。由于ICU患者的特殊性,不允许家属陪在床边,每日的探视时间也只有下午的30分钟。因此,部分的清醒患者特别渴望能有个说说话的人,而作为医生,我充当了这样的一个角色。
沟通让我对他们(患者)的了解更加深入,他们在我心中的痕迹也便愈加深刻。即便后来他们离去,在某个特殊的时刻,他们的音容笑貌,依然会出现在我面前。
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一位病人——徐阿公。他患有冠心病和老年痴呆,在去年转入我院ICU。经过我们的精心诊治和细心照料,徐阿公的病情逐渐好转,脱机拔管后,徐阿公觉得这里(ICU)挺好,不想转科。考虑到他存在误吸高风险,转普通病房风险太大,也为了满足他的愿望,我们便将他留了下来。自此,他开启了漫长的ICU之旅。
脱机拔管后,徐阿公可以讲话了,虽然是老年痴呆患者,但讲到某些事情上,他却显得格外“灵清”,侃侃而谈。我还特意在探视的时候,和徐阿公的家属确认了一些内容,发现徐阿公跟我讲的很多事都是对的,并不是我认为的老年痴呆了在说胡话。
徐阿公虽然是地道的温岭人,却喜欢唱山东梆子,时不时总要露两嗓子,还好其他ICU里的患者基本处于昏迷状态,不会因此扰民。作为一个山东人,我很好奇,便和阿公聊天,“您为什么会唱山东梆子?”
徐阿公说,他自幼便参军,那时在青岛服役。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一段很长的故事,可惜徐阿公没能好好跟我唠唠。
徐阿公的“老太”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出现。阿婆是一位消瘦且驼背严重的老太太,因年长行动不便,经常要推着助力车。
徐阿公平时经常会有的没的乱说一气,但阿婆一来,他总是老老实实的,一句不吭地听阿婆说话。阿婆很有耐心,小小的身躯佝偻着坐在床边,像带小孩子一样,拿着阿公的手,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数过去,教阿公数数。数着数着,阿公也跟着数起来;阿婆还会唱阿公唱过的曲调,唱着唱着,阿公也跟着轻声哼起来;阿婆还时不时问阿公一些很简单的问题,阿公都会很认真地回答……
半小时的探视时间,总是过得美好又迅速。在一次路过的时候,跟阿婆的闲聊中,我知道了更多徐阿公的事。阿婆很自豪地说,她“老倌”年轻的时候参军,保家卫国,可是开战斗机的,还是打头的那架。我常常因阿婆的俏皮和阿公的可爱,感到一阵浓浓的幸福感,我想这大概就是爱情吧。但有时又会因为过于幸福美好,忍不住双眼湿润,感动中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忧伤。
今年4月份我休养回来,连着几天没看到阿婆来。后来得知,阿婆是股骨骨折了,术后在家卧床休养。又过了些日子,阿婆依然没来,我有些忍不住了,连忙电话联系了他们儿子。
小徐说他很忙,白天要工作,晚上下班了还要亲自照顾阿婆,阿公这边实在没有时间过来,就只能拜托我们了。刚好第二天我夜班,想着徐阿公已经很久没见到阿婆了,我再次联系了小徐,告诉他白天不方便的话,今天晚上可以带着阿婆来。(一般情况下ICU是不允许家属除探视时间进入的,这里我把它视作特殊情况)。
晚上阿婆和阿公见面,欣喜又心酸,我假借忙碌,躲开了。后来,阿婆因为腿伤不能自己行走,他们能见面的次数渐渐少了。阿婆来的日子,阿公便好很多,阿婆日渐来不了了,阿公的情况便每况愈下。
阿婆是大溪人,阿公是泽国人,之前我经常打趣阿公:“阿公,如果你病好起来了,明天就可以出院了,你要去哪里?”阿公总是斩钉截铁地答,“当然是大溪”。然而某一天,当我再次问同样的问题时,徐阿公只是双眼轻微眯着,并不再回答。之后,阿公因多器官功能衰竭,出院回家了。
到现在,已经过去一个多月,但我突然,好像有点怀念徐阿公的山东梆子了……